“盤子鋪得太大了！消耗得了嗎？”

7月初，當《汽車公社》一行前往上饒實地進行汽車產業生存現狀考察時，這是大家的一致疑問。

從首家乘用車企漢騰30萬輛產能的兩期基地，到偌大的商用車中汽瑞華新能源產業園，從宏偉規劃的中國汽車零部件（上饒）產業基地，到剛建好的返鄉創業—新能源核心零部件創業園，從愛馳汽車的落地和緩慢起步，到引進吉利新能源商用車這家龍頭，再到長安跨越和博能商用車，上饒為2020年100萬輛產能目標，打造成為江西的汽車城，使勁了渾身解數，給出了最優的條件，朝著千億產業集群的目標奮進。

如果汽車產業上行向好發展，那么上饒的這一波投入無疑將成為江西乃至全國的新能源重鎮。根據2018年上饒經開區招商局局長張小龍介紹，6家整車企業合同約定產能規模居全省第一，與國內主要汽車生產地市級比較，新能源汽車產能可進入前三，新能源汽車占比超過90%，新能源總產能全國排名第一。

理想的美好遠不敵現實的殘酷，光輝的構想也僅僅存在于招商局辦公室的檔案盒里。特別是2019年以來汽車產業的下行，給上饒狂熱的造車運動狠狠地潑了一盆冷水。從調研結果來看，漢騰兩個工廠月產千余輛，產能利用率向個位數靠近；數百畝的中汽瑞華新能源產業園早已荒廢，企業官司纏身；中國汽車零部件（上饒）產業基地門可羅雀，展示廳荒廢，尚存的入駐企業屈指可數，園區內的部分餐館都掛出了轉讓告示。

而投資36億、占地千畝、擁有34棟廠房的新能源核心零部件創業園目前僅有5家零部件企業入駐，愛馳汽車也在新勢力暴雷中岌岌可危，日均產能不到百輛，前路迷途漫漫。眾多基地和項目的不符預期，看似難以拼湊起上饒宏偉的汽車夢。

等待企業入駐的新能源零部件產業園

在這場新能源造車運動中，上饒是一個積極的、具備強大野心的謀劃者，但這場大躍進式的造車運動也逐步在惡劣的市場環境中暴露出諸多漏洞：狂野的投資和招商行動是不是給汽車產業的發展注入了泡沫？如此多的資金砸下去，最終沒有看到經濟效益，造成的資源和資金浪費，最終該由誰來埋單？

這不僅僅是上饒的困境，也是整個江西汽車產業，乃至目前全國絕大多數地方、招商部門、新能源汽車企業所要反思的問題。

再造一批億萬富翁

強烈汽車夢想的另一面，是江西薄弱的工業基礎和產業環境。一直以來，江西都是江南魚米之鄉，有著非常典型的農耕文明氣質，以至于在近代從商業到交通，都被拋離了中國經濟發展主軸線，這也奠定了江西在工業時代的黯然落幕。

也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產業和項目成為地方最為渴望的東西。“抓項目就是抓發展，抓發展必須抓項目”、“堅持項目為王理念，掀起大干項目新高潮”……這樣的標語在南昌、在宜春、在上饒經開區的各個地方都異常醒目，甚至拿項目成為各地方之間心照不宣的競賽。

其中，汽車又屬于項目中的香餑餑。畢竟汽車產業蘊含的巨大機遇，沒有哪個行業像汽車一樣，聚焦了新能源、新材料、IT信息技術于一體。能夠在這一輪汽車產業競爭中突圍的地方和區域，就有機會引領汽車行業的發展，其在全國的地位也會完全不同。

上饒汽車產業規劃沙盤

在沒有基礎的前提下，如何才能招來鳳凰？上饒想了一個辦法，那就是以龍頭企業為帶動，比如漢騰、比如吉利，再賭一個新勢力愛馳，由此帶來一批強大的供應鏈體系，最后把它做成一個產業集群，產業基礎優勢有了，才能引來更多的企業。于是，多個且大面積的零部件產業園如雨后春筍般崛起，幾乎是一到兩個整車企業配備一個產業園。

筑巢——等鳳來，這或許就是上饒這個并沒有汽車工業基礎的最現實打法。

作為第一家引入上饒的乘用車企，漢騰高層回憶稱，項目落地很大的因素在于上饒市的招商環境非常開明開放，上饒政府對于發展汽車產業也高度重視。當地政府給予了強大的支持，要政策給政策，要人出人，要錢出錢，要力出力。

開發區也對招商工作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全力打造省內“流程最優、收費最少、成本最低、效率最高、服務最好”的國家級經開區。招商局的工作人員也表示，市委市政府、開發區的領導都下定決心要發展汽車產業特別是新能源，抓住了這個發展的窗口，才能在未來社會經濟發展趨勢中獲得一張入場券。

“到2021年，基本建成鏈條健全、功能完善、基礎扎實、布局合理的汽車產業體系，把上饒經開區打造成江西省重要的汽車及零部件產業基地，實現傳統汽車投產逾30萬輛、新能源汽車投產逾40萬輛、汽車零部件企業集聚100家以上，主營業務收入達到1000億元。”2016年，時任上饒經濟技術開發區黨工委書記張愛平信心滿滿地說。

到了2018年，這個目標已經再進一步，來自當地官媒的報道顯示，預計到2020年要建成6家整車企業，落戶300家零部件企業，建成1個新能源智能化汽車綜合試驗場，打造一個10平方公里的汽車特色產業城，實現120萬輛的汽車產能、1500億元的產值，成為名副其實的“江西汽車城”。

可是，離2020年的尾聲越來越近，但上饒經開區離最初千億產業的目標越來越遠。就像中國汽車零部件（上饒）產業基地的路燈桿上那句褪色的“積極支持兩光一車，再造一批億萬富翁”標語一樣，夢想和希望就像是一個泡影，被現實無情地戳破了。

夢醒時分

做了幾年的美夢，該醒了。

兩三年前，當該園區開業時相當振奮人心，“中國汽車零部件（上饒）產業基地”幾個金黃色的大字赫然在立，特別是在陽光的照耀下異常耀眼。該產業園方圓560畝，數十棟建筑排開，建筑面積46萬平方米。規劃入駐企業120家，其中引進汽車零部件生產企業不少于50家，物流商貿及現代服務型企業500~800家，年生產交易額可達100億人民幣。彼時的漢騰還在SUV的勢頭中熱火朝天，地方期望大項目能夠產生虹吸效應，引導整車及零部件企業集聚集群發展。

然而僅僅兩三年的時間，物是人非。原本宏大的“再造一批億萬富翁”的產業園，當前入住率屈指可數，很多小公司、作坊的招牌都已經在風雨中凋零。園區部分門店已經改成飯店、超市，但依然門可羅雀，倒閉的倒閉，轉租的轉租。

空置的物流園

已經荒廢的汽車展示館

而就在“中國汽車零部件（上饒）產業基地”下方的汽車展示館中，關于上饒汽車產業的規劃已經封塵。進入到展館內，刺鼻的塵土味、沒有燈光照明、沒有人員管理的局面告訴我們，這個展示館已經很久沒有發揮它的作用了。沙盤、墻壁上的規劃依然寫著上饒對汽車產業的和期待——2020年100萬輛、江西汽車產業城，甚至還有布滿灰塵的零部件樣件。

就在這個產業園的對面，投資6.6億元的思瑞達廣場即將竣工，按照政府的規劃，因為有眾多工廠帶來密集的人口聚集，需要建設相關的生活、購物、娛樂設施配套，以帶動產城融合發展。但現實的情況是，中汽瑞華倒閉、漢騰走向邊緣化，愛馳在新能源產業大潮中搖搖欲墜，未來這個巨大的商業街區能夠承載空蕩蕩的經開區嗎？

“現在的經開區一片死氣沉沉，早已沒有了幾年前那般熱火朝天。”長期在這一代出現的出租車司機張師傅對經開區印象深刻，并向記者表示，經開區幾個大的汽車廠效益都不好，聽說離職的人很多。

這僅僅是上饒經開區的一隅，從已經建成還未投用就停擺和清算的茶亭零部件產業園，就足夠看出，產業園的模式一旦脫離整車企業的支撐，荒廢似乎是必然。特別是當傳統燃油車自主品牌競爭壓力加劇，弱勢品牌不斷走向邊緣化，漢騰汽車的未來本來就異常堪憂。而新能源項目爆雷，頭部新造車力量崛起，愛馳汽車更加雪上加霜，前景充滿諸多不確定性。

已經關停的中汽瑞華制造基地

一大片零部件規劃建設用地，以及遠處正在建設的吉利商用車項目

放在新能源競爭領域，當全球新能源進入新的階段，合資品牌開始在新能源領域大肆進攻，這使得原本具備優勢的比亞迪和北汽新能源等優秀的新能源車企都苦不堪言，跌出榜單，這讓新能源汽車的未來更加堪憂。而當上饒把新能源汽車作為最大產業之際，就注定了這一場豪賭，勢必會遭遇各種難題和麻煩。

實際上，上饒乃至江西的新能源豪賭，在2019年就被國家層面進行了點名批評，包括上饒在內的幾個江西地方城市掀起的造車熱潮被廣泛議論，而其中質疑的聲音明顯更多一些。在國家發改委的點名批評后，江西省針對汽車產業的政策也開始收緊，省發改委隨后也明確放出調控信號，要嚴把項目審批關。

然而就在吉利商用車項目附近，一個全新的新能源零部件創業產業園拔地而起。就在這個產業園對面，上饒常春汽車內飾件公司圈地一整片，繼續朝著汽車產業的燈塔闊步邁進。

上饒的豪賭與癥結

時間剛到5點半，沖壓線上的質檢員韓兵和其他工人一起，開心地走下了生產線。他在淘寶上買了汽車的腳墊，在漢騰門口的停車場里給自己的哈弗H4做裝飾。

“漢騰的車并不熱銷，汽車市場競爭這么激烈，看不到太大的前景。”他告訴記者，漢騰的效益不好，工資收入水平低，已經來到漢騰2年半的他決定過完今年回老家去發展了。來自今年上半年的數據顯示，漢騰汽車共銷售汽車5000余輛，而2019年全年，漢騰汽車的上險數還不到2萬輛。

“雖然漢騰表現不咋地，但確實是目前上饒汽車產業的支柱，好歹也還可以養活上千號員工，還可以為政府提供稅收。花了好大功夫招商過來的整車企業，經開區肯定不愿意看著它倒掉，至于經營嘛，有政府提供支持和兜底。”據說知情人士透露，今年年初疫情影響，漢騰確實出現了拖欠工資的現象，不過目前已經得到來解決，漢騰在財務上、應收應付款項，供應商貨款等，經開區都已經接管了。

“說白了，現在都是地方在死撐著，為過去狂熱的汽車項目投資買單。”上述知情人士表示。但上饒錯了嗎？并沒有！

作為地方，從經濟產業的角度出發，投身經濟建設、推動產業升級、擴大就業方向，最終是為百姓謀福祉，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值得肯定。問題就在于，從上饒到江西，這個以傳統的農業為主的中部地區，太想把經濟搞起來了，特別選中了汽車產業進行了一場豪賭。

實際上，上饒并不像長三角、珠三角甚至武漢那樣具備汽車產業集群的優勢，甚至可以說汽車工業的基礎也相當薄弱。這似乎就相當于霸王硬上弓，通過伸長政府無形的手，全力推進汽車產業集群發展。

所以從上繞到撫州，地方在汽車項目建設時從來都是非常舍得，土地給得非常豐厚，可能在其他地區僅僅是工廠，但到了上饒和江西，都變成了汽車產業園和產業基地，從名字上來看非常高大上，正是這樣一座座產業基地，托起了上饒人和江西人的工業夢。

這不僅是皇帝的新衣，更是泡沫。上饒和江西，依然以一種傳統的方式，引進各種項目，給予最好的政策和優待。但殊不知，當前的產業格局和投資環境已經變了，這也意味著上饒或江西，或將再次錯過一輪新機會。

當地方的推動與市場情況不符時，無論是汽車產業還是任何產業，都必須回歸最本質的市場，回歸最本質的規律，敬畏產業，敬畏市場。當千億汽車產業集群規劃遇上發展滯緩的現實，上饒“汽車夢”的賭局，在滿目瘡痍的空置廠房中倍顯凄涼，而這里僅僅是江西汽車產業發展難題中的一瞥。

本文節選自《汽車公社》雜志8月刊封面故事。

文/杜余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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