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德時代董事長對于比亞迪電池穿刺實驗的評價，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爭議與討論。本以為只是茶余飯后的一時笑談，沒想到雙方觀點爭鋒甚囂塵上，愈演愈烈，還引出了所謂民間眾籌搞針刺實驗。

事情的起因歸咎于寧德時代的曾毓群董事長在股東交流會上，將比亞迪的針刺測試稱之為“濫用測試”，引發(fā)輿論爭議，認為是其在諷刺比亞迪“濫用”了測試，這其實是莫大的冤枉。

我在這里引用2019年9月出版的《中國新能源汽車動力電池產(chǎn)業(yè)發(fā)展報告》中關于電池安全的一段論述：

這一段的描述很清楚，針刺/擠壓屬于機械濫用，和電濫用（內(nèi)短路/過充/過放）、熱濫用（高溫）等，都屬于導致電池安全事故的因素。所謂“濫用”測試，指的是動力電池安全測試的一個類別，這一說法是業(yè)內(nèi)通用的稱呼。重新來看曾總這一段話，沒有任何詆毀諷刺比亞迪的意思，只是簡單地陳述一個事實：動力電池的安全測試包含很多內(nèi)容，濫用測試是其中的一類，而針刺實驗又是濫用測試中的一個，僅此而已。

因為這種包含關系，針刺實驗成績做得再好，單一項目也不能代表電池安全。

道理非常簡單，就像一個高三學生去參加高考，你不去看總分多少，單說他的英語考試中的聽力題的第三小題得了滿分，就證明他有了上北大英語專業(yè)的水平？你是不是也得綜合地看看他的聽說讀寫其他部分怎么樣？何況這個題還是超綱的，是從課外輔導班上摘出來的一個題。有人說這第三題難度堪比珠穆拉瑪峰，高考狀元也做不出來。那是否單憑這一點，就能說他比高考狀元更厲害了？這一個題的成績，只能說明他在這個超綱的小題上厲害，但請勿小題大做。

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所謂的眾籌實驗只不過是嘩眾取寵的鬧劇。因為要客觀全面地評價安全性，目前拿出的這點實驗結(jié)果恐怕遠遠不配。做這個實驗的人本身似乎具有鋰電相關的工程知識，不會不明白我說的這些基本常識，那么他做這個沒有科學評價意義的實驗，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既然講到電池安全，那我們也得說道說道針刺實驗到底有沒有必要，畢竟是人命關天的情。我們還是用數(shù)據(jù)說話，并努力搞清楚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我們在談論安全的時候，到底在談論什么？所謂“安全”，核心是事件發(fā)生的概率。

第二，動力電池引發(fā)的電動車安全事故中，到底有哪些不安全因素？以及遇到針刺事件的概率有多少？這個問題決定了針刺實驗到底有沒有意義。

第三，理解了安全和概率之后，我們再來看看比亞迪在宣傳上打安全牌，真的安全嗎？刀片電池或許確實更安全，但營銷中過度強調(diào)安全性，可能是在給自己挖坑。

當我們出行的時候，是乘飛機安全還是坐汽車安全？一般的直覺會告訴我們，飛機比汽車危險多了。而事實上，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安全性遠高于任何陸地交通工具。

2019年全球死于空難事故的人數(shù)為257人，2018年為556人，2017年是歷年最低，僅為44人。而每年，僅我國死于地面交通事故的人數(shù)約10萬人，平均每3分鐘就有一人死于交通事故。

直覺告訴我們飛機太危險了，空難的畫面很恐怖；而數(shù)據(jù)告訴我們，每百萬個航班發(fā)生事故的5年均值為0.58次，也就是當我們隨機選擇一個航班，失事的概率約175萬分之一；作為對比，根據(jù)消防部門的年度統(tǒng)計，在中國死于雷擊的概率大約是180萬分之一。請注意，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的出事概率，遠比任何其他交通工具安全得多。

這里我想說明兩點：

1，直覺往往是不可靠的，數(shù)據(jù)和理性分析才能更接近真相

2，所有的交通工具沒有絕對安全可言，只不過有些交通工具出事概率更小，相對來說更安全。

那么新能源車和燃油車相比，哪個更容易發(fā)生自燃？直覺會告訴我們是裝了動力電池的新能源汽車，因為我們看了太多相關新聞。而根據(jù)特斯拉提供的美國自燃事件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燃油車的自燃比例是1/1888，而特斯拉是1/23000，跟我粗略估算出的中國新能源汽車安全事故率接近（大約是1/30000）。總之，新能源汽車發(fā)生自燃的概率遠遠低于燃油車。

為什么我們覺得新能源汽車更容易自燃？實際上是我們的認知錯覺，因為新能源汽車是新生事物，容易受到關注，也容易對這些事件留下深刻印象。而燃油車太多太常見了，發(fā)生自燃也沒有太多人去報道和傳播，本身沒有新聞價值。

所以，說新能源汽車是移動的棺材和定時炸彈？不好意思，燃油車恐怕才是移動的焚尸爐。

在新能源汽車動力電池的安全事故中，真正的危險因素是什么？我們還是引用《中國新能源汽車動力電池產(chǎn)業(yè)發(fā)展報告》2019版的權(quán)威數(shù)據(jù)來分析：

據(jù)統(tǒng)計，2018年全年共發(fā)生50起新能源汽車安全事故，事故原因非常多樣，占比最大是電子電器方面的故障35%，整車電器（包括私自改裝造成的）故障占比為26%，單體電池故障為26%，外部故障（比如最近的理想汽車的噴漆墊事件）為9%，等等。如果具體到針刺一類的機械濫用范疇，屬于機械沖擊，占比為12%，算下來也就是發(fā)生了6起機械傷害造成的安全事故，占比是很低。

我又從網(wǎng)絡上找到了2017年至2018年部分安全事故的具體時間與原因分析，交叉印證了機械傷害并不是新能源汽車安全事故的主要原因：在33起安全事故中僅有2起與機械傷害有關。

據(jù)此，我們可以簡單測算一下新能源汽車在使用過程中，動力電池遇到針刺這樣極端安全事故的概率有多少。

已知截至2018年底，我國的新能源汽車（包含純電和混動）保有量約為298萬輛（數(shù)據(jù)來自新能源汽車藍皮書2019版），2018年共發(fā)生50起安全事故，其中乘用車占比為57%，也就是排除大客車、專用車等，涉及一般乘用車的安全事故為29起，其中機械沖擊占比12%，也就是3.48起安全事故由機械傷害引起。這里的機械傷害指的是廣義的機械濫用，包括碰撞、擠壓、刮蹭、穿刺等各種情況，因為沒有具體的事故細節(jié)，我們按保守情況來估計，其中一半都發(fā)生了鋼針穿刺級別的沖擊（已經(jīng)是極大高估，實際上很可能連一次都沒有），那么在2018年基于新能源汽車的保有量來估算，發(fā)生鋼針穿刺安全事故的概率是多少呢？結(jié)果是171萬分之一。

換言之，新能源發(fā)生鋼針穿刺這一類安全事故的概率，跟被雷劈死的概率差不多（180萬分之一）。

數(shù)學家波萊爾（Emile Borel）認為，個人可以忽略發(fā)生概率低于百萬分之一的事件，因為對于個人來講，這就是極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件。這就是為什么你應該大膽地去乘飛機，下雨天走路不必擔心自己被雷劈死，而買彩票就是在交智商稅。

分析到這里，大家應該明白為什么國家標準里取消了針刺實驗：讓電池企業(yè)耗費資源去避免一個極小概率發(fā)生的安全事件，是不經(jīng)濟也不合理的。這些資源原本可以更好地去發(fā)展電池的其他方面，如電芯的一致性、電氣連接的穩(wěn)定性、充電安全等等，而這些方面才是電池安全的最應該解決的問題，從而真正減少安全事故的發(fā)生。回頭看看，這也是曾毓群董事長原話的本義。

據(jù)此我們得以證明一個簡單的結(jié)論：針刺實驗沒有實際意義，因為發(fā)生針刺的概率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當然，我們應該肯定比亞迪的刀片電池在安全性和拓展磷酸鐵鋰電池續(xù)航能力等方面的貢獻，并期待裝載的刀片電池的比亞迪漢能夠在國內(nèi)甚至國際市場上與特斯拉一較高下。但以安全性為賣點，以針刺實驗為噱頭的營銷宣傳，實在是讓人不敢茍同。

正確的表述應該說，刀片電池發(fā)生熱失控安全事故的概率低于三元鋰電池，但也應該承認符合國家標準的三元鋰電池本身也已經(jīng)足夠安全，起碼比燃油車安全。完全沒必要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地去暗示三元鋰電池不安全——因為這一點并不符合事實。

在刀片電池的發(fā)布會上，選取一個國家標準里不存在的針刺實驗，用電池爆炸的震撼場面來宣傳，實際上是在利用公眾對于“安全”的認知偏差，造成“三元電池不安全，只有我刀片安全”的錯誤印象，這蜜汁操作我認為純屬昏招，理由如下：

第一，公眾原本就對新能源汽車存在偏見，比亞迪的營銷又繼續(xù)渲染電池的安全隱患，實際上不僅不能為自己加分，更可能是增加了公眾對于新能源汽車的疑慮，讓更多的人認為當前技術(shù)不成熟，堅定了不買新能源車的打算。對于剛剛遭受過補貼退坡打擊的新能源汽車行業(yè)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第二，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比亞迪也出售了數(shù)以萬計的裝載三元鋰電池的新能源汽車，比亞迪的這部分車主會作何感想？激發(fā)他們對于三元電池的恐懼，對于自身品牌有何好處呢？比亞迪是打算以后徹底放棄三元電池這一塊的業(yè)務了嗎？

第三，比亞迪這一步可能為自己的品牌埋下了隱患。不管是三元鋰電池也好，還是磷酸鐵鋰電池也好，為了驅(qū)動汽車行駛，本身都具有極大的能量，在極端情況下發(fā)生熱失控是不可避免的，即使其概率很低很低。但夸口說將“自燃”從字典里抹掉這樣的話，等于給自己設下了一個“黑天鵝陷阱”。

學者研究了一百萬只天鵝，都是白色的，因此下結(jié)論說所有的天鵝都是白色的，可是只需一只黑色的天鵝被發(fā)現(xiàn)，他的結(jié)論就不攻自破。同樣的，刀片電池可能確實更安全，發(fā)生自燃的概率極小極小，但你不能低估的是：極端小概率事件依然會發(fā)生。等到刀片電池量產(chǎn)，未來會有數(shù)以十萬計甚至百萬計的刀片電池汽車行駛在道路上，足夠長的時間加上足夠多的樣本，發(fā)生意外自燃甚至爆炸事件是必然的，不管其概率有多小。

只需要一起安全事故，刀片電池的安全神話就會瞬間灰飛煙滅。到那時，比亞迪又如何自圓其說呢？

恐怕唯一的解釋是：額…雖然事故發(fā)生了，但我們的安全事故概率其實很低…

與其如此，為什么不在一開始就正確引導公眾的對于安全概率的認識呢？

或許是不希望公眾知道，將百萬分之一小概率事件發(fā)生的概率進一步降低到兩百萬分之一，或三百萬分之一，對于個人來講其實沒有實際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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